主题
无衣·野渡舟
田七龙骨
本文总字数:35386
一杂耍
绳子是常见的粗麻绳,因用得久了,磨去了毛糙,泛出些微油光。绳子一端系着老榆,另一端却在挽船的木杆上绕了几绕,高度恰悬于众人眼前,任谁都要微微仰头才瞧得清绳上立着的女子。
她二十出头的年纪,相貌甚是娇媚,一身半旧石竹色裙衫透出些风霜。只见她纤足轻踏麻绳,行走、腾挪、跳跃,做出无数的花样。绳子上下左右晃荡不止,她窈窕柔软的身子也随着摇摆不定,每一下颤动都令人捏着把汗,只怕她会失足跌落。可她的动作却愈发大胆,连翻了三个筋斗,引爆了满场的彩声。
德顺满心钦佩,一边大声叫好,一边用胳膊肘去蹭身边的人:“老顾,快看快看,这个秀姑好厉害!你看啊!”
顾卿河避开他,忍无可忍道:“我又不是瞎子,当然在看!”
秀姑稳住身体,收起脸上自矜的笑意,凝神静气。众人都知她又要有新花样,便也静默,专心瞧着她。她站在绳索中央,脚下用力踩得绳索微沉,两手抓住绳索左右两端。江风凉爽,撩起她长长腰带,整个人几有凌空而去之感。
“哎,这定是那一招‘玉女飞梭’!快看快看!”
德顺的话被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好声淹没了。秀姑腰身一矮,身子如一枚陀螺以绳索为轴飞旋起来,一团绯艳激烈如火,映得众人脸色发红。场上一时彩声动地,铜钱飞掷如雨。秀姑稳住身子,轻巧跳下绳索,额上微微见汗,对场下众人抱拳一礼。
德顺拼命拍手,又叫又笑,顾卿河却沉着脸。
这里是苍水渡,原不过是个小码头,近日却热闹起来。都说上个月京畿往南的官道上又有人扯杆子闹起了匪患,已与官军胶着缠斗了大半月。赶路的行人为求平安,宁肯绕远走水路,在这里靠岸再上官道。德顺二人在义川村辞别程墨与韩宿后,为避开姬兰手下的追杀拦截,也只挑小路前行。今日来到苍水渡,正遇见这群跑马卖解的在江滩上卖艺。
跑马卖解低贱贫苦,大城镇的居民多瞧不上他们的技艺,只能往荒僻山乡去卖艺糊口,可今日这群人倒真有些好绝活。方才几场猴戏、舞中幡、跑马、走绳,个个精彩,引了一大群入围观,大半日都不肯散。
走绳的秀姑刚一退去,便见一个干瘦老者拄拐上场。他满面皱纹,白须稀疏,身形既小又驼,倒与山精树怪有三分相似。方才走绳的热闹还未消失,众人都满怀期待瞧着老者,只盼他出手不凡,再让他们激动一番。
不想老者垂头拄拐,一步,一步,又一步,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蹭到场中央,过了好半天才终于站定,颤着一双干皱老手抱拳行礼,忽地一口气上不来,兜心掏肺地嘶声咳喘。
场上满满都是众人寂静而火热的期盼,他这一通磨蹭再加咳嗽真是大煞风景,早有人脸上现出不耐烦,有人将钱袋揣入怀中作势欲去,德顺也觉失望。
老者咳喘半晌断续开口:“今日路过贵地,承蒙各位关照,自当拿出绝活以飨乡亲父老……我琴老儿没别的能耐,只有这一手种豆得豆……”
他话音低弱,众人只觉无趣,嘈杂之声渐起。
“他这是干啥?”
“好没意思的……”
“嘘,别说话……”
“还是方才走绳的姑娘好看……”
琴老儿浑不觉场下骚动,向怀中一掏,干巴巴的掌心便出现了一颗豆子。他笑眯眯道:“诸位乡亲,你们说,我在这里种了豆子,能结出个什么?”
这问题实在毫无难度,有人立时回答:“自然是结豆子!”
又有人嚷道:“不对不对!种豆时节早过了,况且又是江沙地,什么也结不出!”众人七嘴八舌争论。
琴老儿一笑,蹲身掀开江滩卵石,将那颗豆子埋进沙土里。不知怎的,他动作虽老迈,却有种隐隐的自信,众人都被牵住了目光。
埋罢,他雪白的长眉一竖,大声喝道:“来啊!”这一声中气十足,全无衰老之相,立时压下了场中杂语。方才表演跑马的一个小孩名叫小来,此时正候在场外,忙抬起一只木箱走上前。箱盖打开,只见里面分了许多格,各自放着乐器。
“会长出什么来?”琴老儿自问,拾起一只板鼓轻轻一敲。
他苍老手指拙硬如鼓槌,一挝脆响如雷,众人都觉耳中一清。他敲击再三,鼓点清俊干净,不疾不徐,似一匹雪白骏马踩着花步,银蹄每一踏都正中心底最适意之处。众人正自恍神,忽听有人惊叫:“发芽了嘿!”
在琴老儿脚下的江沙之中,果然有一株嫩绿幼苗随鼓点蜿蜒而起,向上探头拔升!
众人纷纷惊呼,不约而同向前围过去,想看清那株豆苗。小来笑着张手拦阻:“各位,请让出空儿来,后面还有精彩的呢!”
却听鼓声越来越急,江滩上一片暴雨击窗般的连响。在这鼓声之中,那株豆苗袅娜地开出白花儿,瞬息花落,转眼结出了豆荚。
琴老儿大喝:“鼓声如爆豆!”话音刚落鼓声亦止,豆荚随着猝然中断的鼓点爆了开来,数颗豆子蹦跳着落入石缝。江滩上一时静寂无比,众人怔了半晌,才猛地叫出一片好。
这一手幻术出入意料,德顺失声惊呼,又畅然大笑,与顾卿河交换惊喜的目光。顾卿河身上的“碧云天”之毒已被程墨解去,此时虽还是武功尽失,却已可以自如活动。德顺的烦恼去了大半,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,他笑起来本就天真可亲,此时心无挂碍,笑容更是灿然如阳光。见德顺如此开心,顾卿河终也绷不住了,眼中慢慢浮出暖意来。
德顺只当琴老儿的表演到此结束,不想他俯身将板鼓放回箱内,顿了一顿,捡起一只唢呐。
众人一见便知后面还有,越发喝彩。琴老儿举起唢呐鼓腮一吹,高亢喜悦的调门便在江滩上回旋而起。随着这曲调,方才豆子落入的石缝内又有一株幼苗挺直如剑向上升起。场下有农人眼尖,瞧出是谷子,大叫出声。
可他叫声未落,琴老儿已放下了唢呐,拾起一根竹笛。却听一声婉转飞扬,地上再有幼苗拔升,主干青褐犹如铁锈,渐生渐虬结,竟是一树梅花——这暑热之时,怎会有梅花开放?
众人瞧得眼花缭乱,可琴老儿又放下笛子,抱起了箱中的琵琶,箕手一拨,迸珠之音响起,颗颗分明。江滩上一条绿蔓爬生如蛇,随琵琶声向外匍匐而去,是一株瓜藤!
此时众人早已绝倒,又要叫好,又怕喝彩扰了乐声,只把一颗心都揪紧,眼睛也不知该瞧琴老儿,还是该瞧那豆秧、谷苗、梅树、瓜蔓,耳中也不知是该追索前一段的唢呐、笛子,还是欣赏后一场的琵琶。正紧张万分,却见琴老儿拂衣坐地,脸上现出郑重之色,从箱中取出了一张古琴。
德顺早已不再喊叫,只怀着虔敬之心屏息而待。顾卿河在他身边轻声道:“这太绝妙了……”
德顺叹道:“是啊。”
“爆豆之鼓、稼穑之乐、咏梅之笛、胡地之风,接下来……”顾卿河略一沉吟,便听耳边一响空空松松,清冽却沉郁,直将思绪向琴音里浸下去,四肢百骸都觉温润,“为我一挥手,如听万壑松——想必是松树了。”
果然,琴老儿十指拂、挑、按、托,一曲《松风》拍岸而至,真有松涛浩荡、云水苍茫之意。地上一株松苗随琴声伸枝展叶,墨绿松针团团簇簇,意态苍古。
有胆大的人耐不住,上前伸手去碰松枝,刚一摸便缩手道:“松针扎手,是真的!”众人都哄笑起来。琴老儿也微微一笑:“真不真,拿那瓜来大家分吃便知。”说着对小来示意。
瓜藤上果真结着一个翠绿的甜瓜。小来扭下瓜切成数片,众人拥上前一阵哄闹,转眼便抢光了。那瓜入口清甜,因来历神奇,吃在嘴里似别有滋味,真不知是如何变出来的。众人正自猜测,却见琴老儿抬手一拂,弦音幽丽如凤鸣,德顺眼前忽地一亮,爆起一片金光。
豆秧、谷苗、梅树、瓜蔓、松枝皆化为烟火,璀璨一闪,星火流逝。江滩之上只余惊呆的人群,围着一位枯槁老者。
二内力
笸箩里的钱“哗啦”一声倒在桌上,虽多是制钱,倒也有不少碎银子混杂在内。杂耍班子十余人围坐桌旁,都甚是喜悦。小来嘻嘻笑道:“今日可该吃着扣肉了!”
“小鬼头就是嘴馋。”秀姑嗔他一句,又对那首领模样的汉子一笑,“怎么在茶棚里数钱,人多眼杂……”
那汉子肤色微黑,虽是耍猴儿的,眉宇间却颇有几分清正威严。他笑道:“谁会来抢跑马卖解的?让大伙乐乐罢了。”说着掂起一块碎银子,递给肩上的猴儿。那猴儿接过来啃了啃,见不能吃,不满地“吱喳”乱叫,众人越发笑起来。
表演结束后,杂耍班子就在渡口旁的茶棚歇脚。德顺本想趁天色未晚找地方投宿,顾卿河却偏不走,也在茶棚里坐下了。暑热难耐,乡间野茶极为解渴。伙计倒了茶来,德顺“咕咚咚”灌下一大碗,顾卿河却不喝。
“怎么啦?你不渴么?”
顾卿河皱眉道:“怪脏的。”
他平素不耐辛苦,性情又别扭,自从解毒后身体稍强,就愈发矫情,却不想想从前奄奄一息时,喂给他剩饭也不得不吃。
德顺怒道:“哪里脏了?”
顾卿河也不回答,只不住瞧着旁边那几桌卖艺的。
德顺见他眼巴巴的,不由一笑:“你还说我小孩儿心性,看见杂耍就喜欢。其实是你被迷住了对不对?也难怪,他们技艺这么好,真少见得很。”
“别人倒没什么,只是那琴老儿,哪像是跑马卖解之人……”
杂耍生于民间,多粗砺活泼,可琴老儿的一手幻术却如阳春白雪,与旁人的表演截然不同。德顺看着琴老儿白须飘飘端坐一旁,也觉得他神秘莫测,低声道:“我师父常说乡野有高人,想必他便是那种隐于大野的世外之人……”
二人这样直勾勾看着,终于被那些人发觉。舞中幡的是两名铁塔般的壮汉,其中一人虎目一瞪,对德顺叫道:“看什么看!”
小来见状,一双小手在桌上忙着划拉,把银钱都收进钱袋系紧。
德顺这才回过神,不该在别人数钱时死盯着。他忙低头喝茶,却听琴老儿咳嗽一声,似有似无地一瞥顾卿河,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
众人便起身,带着大小行头、箱子、笼子,向官道方向而去。
顾卿河看着他们的背影,似乎想要跟上,又犹豫不前。德顺从未见过他如此犹豫的神情,问道:“你到底怎么啦?”
“方才我听琴老儿弹琴时,”顾卿河慢慢举起右手,迟疑地瞧着掌侧,“不知为何……自少冲穴而起,沿手少阴心经似乎……跳了一跳……”
德顺瞪大眼睛,瞬间明白过来,腾地站起身:“你有内力了?”
顾卿河武功被同门夏烟所废,德顺觉得此事全因自己而起,一直难以释怀。此时一听他经脉竟有感觉,激动得坐也坐不住。顾卿河却神色迷惘,道:“这感觉只一闪而逝,也许是我的错觉。”
“错觉?”德顺摇摇头,“不会的!你年轻力壮,也许过了这么久,内力真的恢复了也说不定!或者……是夏烟她手下留情……”
这消息令德顺喜出望外,可话却越说越没底气。想起那眼神冰冷的神秘少女,想起她击在顾卿河脑后的骨裂之声……自来天下习武者功夫被废都没有轻易恢复之理,他也觉得自己说的“也许”、“或者”没什么说服力。
“自己恢复内力断不可能。”顾卿河一笑,“只是我方才一听他琴声,突然想起……无孔笛、没弦琴两个词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人先天呼吸不用鼻孔,全由丹田运荡,胎息即如无孔之笛。没弦琴则是内丹修炼的精妙境界,中和之气一阴一阳,一出一入,一呼一吸,一派圆融。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也即是音外之声、象外之形……这道理太过玄妙,难以表述,只好用无孔笛、没弦琴来粗略比喻。”
“老顾你说人话好不好……”
“这是道家修炼之法。”顾卿河蹙眉微叹,“从前读书时稍有所感,却并未在意。倒是一听琴老儿的曲子,忽然心中似明似暗,经脉也仿佛有了感应……”
他自己说得也不甚自信,德顺更是半懂不懂,不知如何接茬。
天色渐晚,夕照散在江面上,粼粼如金。渡口人声渐稀,微风拂过江边苍榆垂柳,鼓动团团浓密的绿意。二人怔怔看着苍水渡晚景,顾卿河轻声道:“是不是我太贪心了?”
德顺一怔,只听他又道:“他们能留我一条性命,我已该感激涕零。从此后乖乖销声匿迹便是,怎还奢望恢复内力?”
落日余晖令他面容质如暖玉,可他眼中的自嘲却又如此锐利。他竟是在说起他的同门,德顺心中微微一惊,那是他向来矢口不提的。
可也正因他矢口不提,恰恰说明了太多。那定是一股神秘强大的力量,仅一枚天罚令便可震动乱世江湖,而顾卿河—个未足弱冠的少年亦能有如此不凡的武功、见识与智谋。
想起塞外初见时,他风姿峭拔如剑,而今屡遭磨难武功尽失,他也依旧高冠羽服,气质清华。德顺心中暗叹:他原非泛泛之辈,与短衣结辫的自己不啻霄壤。
一阵酸涩涌起,德顺垂头看着面前的茶碗。那果然是肮脏粗陶,碗底结着黑褐茶垢,边沿还缺了口子。难怪他不肯喝茶—一这碗也只配自己使,他用的确是太脏了。
记得夏烟曾痛斥“不是他用十文钱骗你出手,你怎会有今日之事”指责自己害了顾卿河,那时听了这话尚丝毫不觉内疚。今日明白过来,才知道是自己拖累他一路堕入泥沼,狼狈至此。
德顺暗恨自己后知后觉。他强按下难过,哈哈一笑道:“先别说这些云里雾里的了,天色已晚,咱们还是找个地方过夜吧。”说罢起身走出茶棚。
今日苍水渡的行人似乎比往日多,唯一的一家小客栈早已人满为患。所幸时值盛夏,在野外露宿也无妨,德顺找到一片野草如茵的山坡,二人便各自以手为枕,躺了下来。暖风拂过草梢,不远处传来江流轻响,星光照耀着各怀心思的两个少年。德顺嘴里咬了一根草杆儿,看着浩瀚星海,半晌才道:“你若能恢复内力,一切就都好了。”
“什么‘就都好了’?难道现在不好么?”顾卿河含混说着,疲惫地合上眼睛,“我那些话是随便说说,乐曲与内功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……想想也够没谱的。睡觉。”
德顺笑了笑,没应声,片刻后便听顾卿河气息深缓,已经睡着了。
乡野夏夜静谧,唯有天际流星一闪,惊起草间数点飞萤。睡者酣眠无梦,醒者却心思百转。直至清晨露水浸湿衣襟,顾卿河恍然醒来,翻身坐起,四面一瞧,晨光初绽,四野青碧如洗,却不见了德顺的踪影。
顾卿河略一思忖昨天的话,便知德顺是去找琴老儿了。他摇头暗笑,起身四面张望,却听渡口处隐隐传来嘈杂之声。一大早就这样热闹,难道是那些跑马卖解的又摆开场子了么?
他向渡口走去,转过一道山弯,眼前猛地一亮。昨日简陋的渡口此时竟一片辉煌,码头上扎着彩缎,岸边遍插军旗,皆绣着五行方位及星宿图案,旗下站着官兵。普通百姓被维持秩序的衙役用水火棍拦得远远的,空出的场地上站满地方官吏、士绅及驻军将领。所有人都按品秩穿戴着官帽补服,官军亦是队列齐整,甲胄兵器明亮闪烁。他们态度甚是恭谨,不时地向江上游望去。
瞧这架势,似乎在迎接什么大人物。顾卿河微微蹙眉,他讨厌这种热闹,刚要离开,却听山路上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,迎面又来了一队官兵。
马蹄踏得地面微颤,有娇脆笑语传来: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!”
顾卿河一怔,只见一队游骑飞驰奔至,簇拥着一位身着青绢绣纹箭衣的俏丽少女。她猛地一勒马缰,在犹自长咴踢踏的骏马上朗声一笑。
“顾卿河,你可让我好找啊!”
骑兵们纵马上前围住他团团乱转,四面蹄声顿地,尘土飞腾,淹没了他的身体。他不得不低头掩住口鼻,却还是被呛得轻咳数声。
景王府郡主姬兰到底还是追来了。
三 奸细
杂耍班子露营之处,是在江边高崖上的一个破龙王庙里。
德顺沿官道找了好几里地,觉得不对又折返回来,发现了通往龙王庙的小径,抱着一试之心,竟真给他找到了。只是这一番折腾过后,已是后半夜,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明。
小来正在照料马匹,猛瞧见德顺走近,吓得跳起来就跑,大声叫道:“郑大哥!郑大哥快来!”
德顺暗自纳闷,不知他在惊慌什么,却见庙前黑暗中人影一闪,为首的汉子大步迎上前问道:“这位小兄弟有何贵干?”
他语气轻松,可眼中的狐疑却在夜色下清晰可辨。德顺知道自己半夜找上门有些古怪,忙施了一礼:“原来是郑大哥,在下高德顺,下午在江滩上看过你们的表演。”
“在下郑英。你有何事?”那汉子敷衍还礼,目光闪烁,肩上的猴儿也戒备地咧嘴怪叫了一声。班中其他人坐在一旁,冷冷瞧着德顺,分明对他并不欢迎。
德顺笑道:“我是来找琴老先生的。”
他话音刚落,便听小来失声叫了一句什么,耳边传来刀剑出鞘之声,舞中幡的两个巨汉猛地站起,竟似要上前动手的模样。空气中一时有剑拔弩张之感,德顺一怔,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瞧天色该是寅末卯初,他们怎么后半夜不睡,反而个个神态警醒,倒似在等待着什么。江湖多诡诈,这些人与寻常杂耍班子也有所不同,莫不是——有什么阴谋?
念及此,德顺略心惊,不由向后退了一步。
双方心弦皆绷得极紧,见德顺神色一变,郑英早已低喝一声,拳风向德顺胸前扫来。德顺不及多想,举掌拦住。
二人拳掌砰然相击,都吃了一惊。
德顺没想到这耍猴儿的郑英出拳法度刚正沉郁,分明是堂堂正正的门派功夫;而郑英亦惊讶德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厚内力。惊疑之际,那两个舞中幡的大汉已欺身上前。
这二人力大无比,卖艺时是以挂着旗幡的巨大木杆立在肩上,或以额头顶住,或以肩膊托之,在身体各处上下飞舞腾挪,惊险万分。那木杆长三丈三,足有百十斤重,却始终不会落地。德顺见识过他们的手段,心中一慌,叫道:“我并无恶意!”
话音未落便觉眼前一暗,两名大汉已一左一右夹住他,遮蔽了半天星月。拳风轰然下压,德顺几乎窒息,缩身闪避却见退路被封。他只得奋身而上,一招“龙蟠焰动”催起绵绵内力撩向郑英,硬生生格开一拳,寻隙从他腋下钻出。
赤炎掌掌风如火,特征鲜明极易辨识。郑英叫道:“好一招赤炎掌!”反手去拿德顺后心。秀姑惊怒开口:“想不到塞外九火盟也做了清廷走狗!”
小来跳脚嚷道:“郑大哥别放过这小走狗!”
德顺怒道:“我不是清廷走狗!”略一分神,背上便挨了一拳,震得心肺剧痛。他踉跄前扑,还未站稳便觉脚下一轻,眼前天地猛一翻覆,草地劈面而来。他连叫都来不及,便被一名大汉抡起掼在地上,几乎背过气去。
这些跑马卖解之人竞有如此身手!德顺又惊又痛,趴在地上全无还手之力。郑英对那两名巨汉道:“冯大、冯二,你们下去探探,看他后面有没有跟着官兵。仔细些。”那二人应声离去。
班中众人极为疑惑紧张,立时围上前。秀姑问道:“怎会有奸细找上门?难道走漏了风声么?”
郑英俯身提起德顺,沉声问:“说,你是怎么找来的?”
德顺呻吟一声:“你们……”
小来上前踢他一脚,骂道:“鬼鬼祟祟,瞧你就不像好东西!快说!”
几句话听来,德顺已大概明白他们应是抗清的江湖中人,与他们动手可能是个误会。但他被打得甚重,根本无从解释,喘息半晌才道:“你们……搞错了!我真的是来找琴……”
秀姑一拧眉:“还敢胡扯!哪有半夜三更来找人的?”
“快说!”小来蓦地拔出腰间匕首,横在德顺脖颈上,“再不说实话就宰了你!”
匕首冰凉地碰着皮肤,德顺急道:“我真的不是奸细走狗!我……我也和你们一样,是被官府追缉……”
“还瞎掰!”小来又踹他一脚,转头瞧着郑英,“郑大哥,我宰了他!”
德顺一瞧这小孩着实心狠,忙叫道:“我说的都是真的!我是来找琴老先生问他修炼内力的法子……”
郑英等人闻言都是一怔。德顺只当他们终于信了,不想秀姑忽地嗤笑一声:“到底说露馅儿了!琴先生根本不会武功,哪来修炼内力的法子?”
小来恶狠狠道:“大骗子,小走狗!”说罢猛踢德顺几脚,满怀愤恨。
德顺被他踢急了,挺身叫道:“你们到底想怎样?”
秀姑冷笑道:“想怎样?杀了你这……”小来闻言眼光一冷,匕首就要刺下去。却听一个苍老声音道:“慢着……”
琴老儿拄杖缓缓从庙里走出,对郑英等人道:“他不是清廷奸细,放开他。”郑英对琴老儿极为敬服,闻言虽吃惊,却放开了德顺。
小来急道:“琴爷爷,你说什么?你怎知他不是奸细?”
德顺挣扎站起,大声叫道:“琴老先生,我是来问你……”
“你不必说了,我知道你的来意。”琴老儿摆摆手,“流落江湖,能遇知音亦是有缘。你那受了内伤的小同伴既听懂了我的琴,我自当告诉他以乐理调息的法子。他可依法练习,管用与否我却不能保证。毕竟我只习乐艺,并不懂武功医术。”
德顺听他一语道破自己来意,还看出顾卿河有内伤,更承认有以乐理调息的法子,显然并非泛泛之人。他不由喜出望外,用力点头道:“多谢琴老先生!”当下竖起耳朵,眼神炯炯盯着他,只盼能把他的话一字不差都记住,回去好说给顾卿河。
不想琴老儿抬头瞧瞧天色,却道:“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,今日没时间与你细说。若咱们有缘再见,我必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德顺一怔:这老头是在耍自己玩么?他还要再说,琴老儿却道:“让他走吧。”
秀姑扬头道:“不能让他走!”
“不错,不能让他走。”郑英低声赞同,“他虽不是清廷奸细,可咱们也不知他的根底。若放了他,一时不慎走漏风声,咱们这么久的苦心谋划就白费了!”
班中其他人也纷纷附和。琴老儿略一思忖,点了点头。
郑英微一示意,便有人去拿来了绳索。德顺一见不妙,忙大叫挣扎,可根本拗不过众人,被他们捆住了手脚。郑英道:“九火盟一向名声清正,掌门穆冲霄亦是正道领袖。你既是九火盟的人,想必也不是坏人。请恕郑某今日对你无礼,若他日有缘再见,定当负荆请罪!”
德顺听他提起师父,不由一阵酸楚,叫道:“我师父师兄都被清廷鹰犬害死了!别捆我,咱们是友非敌!”
“既是如此,就更不能放你了。”郑英脸上现出惭愧之色,“高兄弟,你也该知道,咱们江湖中人常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。我们要做的事极为凶险,这样对你并非是防着你,只不想连累你。”
德顺虽不情愿,却也没法子,只好任他们将自己捆住,拖到一旁。
此时晨曦乍现,天际刚刚现出青白。班中众人各持兵器结衣而起,围在郑英身边。小来和秀姑在一旁捧上了酒,十数只粗碗一一倒满。
晨风吹得郑英衣襟猎猎,众人仰望着他,无不神情激动。只听他手捧酒碗沉声道:“奴酋窃据中原,大好江山沦于戎狄之手,苍生陷于水火,骨肉尽遭荼毒。更有奸恶贼子弃人伦君父于不顾,背义忘恩,反面事仇。凡血性男儿莫不痛心切齿!诸位皆是大明赤子,身负国仇家恨,自当挺身纾难,拼此一腔热血,奋博浪之椎、挥鱼肠之剑,斩杀奸贼报仇雪耻!”
“报仇雪耻!”十几条汉子齐声低吼,斩钉截铁的声音回荡在山崖上。
德顺一听,才明白这些人聚集于此,竟是学张良刺秦、专诸刺吴,要杀某个奸贼叛臣。他心中“砰砰”狂跳,瞪大了眼睛。
郑英问道:“大伙都准备好了么?”
众人低喝:“好了!”
郑英对琴老儿道:“请琴先生问问对岸准备好了没有。”
琴老儿从袖中摸出一管笛子,凑到嘴边轻轻一吹。笛声清幽,悄然散入山林。片刻间,便听一声草哨从对面雾气笼罩的青翠江岸传来,一长两短,微弱得如同虫鸣。
众人脸上现出振奋之色。秀姑紧张一笑:“那边也好了。”
郑英道:“咱们走!”
小来忙追上去叫道:“郑大哥,算我一个吧!我也要去杀贼!”
“咱们不是说好了么?”郑英拍拍他头顶,“你的任务最重要,是保护琴先生坐镇大营!”他笑笑,转身离去。
小来只好站住,满脸沮丧地看着他们走进树林,消失了。
四 伏击
苍水渡属武城县境,知县王之佐听说景王府郡主率骑兵到来,不敢怠慢,立刻带人赶来护驾。姬兰却不理他,只在渡口不远的小茶棚里坐下,用错金镶玉鞭柄轻轻敲着靴边,不住打量对面的顾卿河。
他面无血色,垂眼安坐,看上去无辜无害,若出去化布施,只怕也比别的道士要来的多些——谁瞧这副文弱模样能不心生怜惜?姬兰冷哼一声,可她吃过他的大亏,知道他安静外貌下掩藏的真相。这家伙比狐狸还多几个心眼儿。
“高德顺到底在哪儿?”姬兰问。渡口传来的鼓乐喧嚣不止,她的话几乎被淹没了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顾卿河看着姬兰,眼中微泛笑意。那是一种心有戚戚的笑,仿佛在示意有个秘密被他们二人共享。
那秘密是关于她与德顺的。
姬兰心中猝然闪过德顺单纯的眼神,接踵而至的又是他愤恨铁青的脸。那憨直少年对她的爱慕曾是那么笨拙而又竭力,可最后剩下的,于他是仇恨,于她却只有羞辱。
她脸色一沉,起身一脚向顾卿河踢去,顾卿河虽全身无力,反应却快,踉跄退开似笑非笑道:“我可不是德顺,由着你想欺负就欺负。”
姬兰大怒还要上前,多冈在一旁劝道:“郡主息怒!高德顺本是无足轻重之人,就算漏网也没什么。况且已捉到了顾卿河,不怕他不出现!咱们还是早日回京……”他略一停顿,瞥—跟周围站着的王之佐等人,“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审问。”
姬兰虽生气,却也知多冈说的有理,转头唤道:“王老爷!”
今日也不知是王知县的吉日还是凶日,景王府骑兵突至不说,渡口那边的典礼也马上就要开始。两边都要他逢迎接待,谁也得罪不起,可怜王知县心急如焚,已急得满头大汗,听姬兰叫他,忙上前道:“请郡主吩咐。”
“王老爷今日有事,我们就不给你添乱了。”姬兰懒洋洋地开口,“既然捉到了人犯,我们这就回京。”
王之佐闻言心中一松,忙谄笑道:“郡主金枝玉叶,今日来到贱地,实乃本县莫大荣耀,何来添乱一说……”
姬兰哼了一声:“还有件事要你去办。这人犯还有个同伙,可能藏在附近,要劳动王老爷多留意,有什么动静速速来报!”
王之佐俯身应道:“请郡主放心,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为郡主搜捕此人。”
他话音刚落,便听渡口鼓乐大作,人声鼎沸。只见江上游数艘大船,旌旗招展缓缓而下,越来越近。
来了!
王之佐不由慌张起来,可这边还未发话让他走,直急得面上变色。姬兰见状嗤笑一声,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:“快去吧,别耽误了接那大官儿!”
王之佐甚是机灵,听出了姬兰话中的讥讽,忙拱手道:“再大的官也是汉臣,也是奴才。怎比景亲王及郡主干金之体?下官眼中只有满入主子,并无汉臣大官!下官只在这里侍奉您老人家就好。”
他说得实在太过无耻,连顾卿河都忍不住瞧了他一眼。姬兰也不禁笑道:“好啦,我知道你一片忠心。去吧,我不怪你。”她一笑嫣然,王之佐瞧得心中一跳,满怀忠心又加了几分,眼含热泪叩拜而去。
姬兰用马鞭一指顾卿河,吩咐道:“这家伙诡计多端,虽然武功全失也绝对不可放松警惕,给我看住了!”
众骑兵高声应命。顾卿河淡淡道:“承蒙夸奖。”并不反抗,任骑兵将自己挟持上马,夹在队伍中间。
一行人扬鞭催马,沿江边山道向前奔驰。顾卿河骑在马上,却不住望向渡口,倒不是想看大场面,只是念着德顺的下落——他最喜欢热闹,不知会不会正在那里。
上游来的数艘江船早巳收起船帆,放慢了速度准备靠岸。为首的帅船上站满衣甲鲜明的官兵,船头高高立着三根旗杆,是两面豹尾旗拥着中间一杆大旗,璎珞丝穗纷飞高扬,正是中军统帅所在的标志。更有一面帅旗镶边绣字,明晃晃的一个“洪”字在江风中抖开。
顾卿河这才明白,这里迎接的大官是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、兵部尚书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、五省经略总督军务洪承畴!
竟是这个叛国事贼之人。
他心中微哂,转头不看。不想耳边忽有铁笛一声高亢拔云,接着便是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渡口迎接的人群里炸起一片惊呼,立时嘈杂起来。
姬兰等人立时勒住坐骑,循声看去。他们所在的山路居高临下,能清楚看见下方江面,离渡口尚有百余丈的江上,凭空横起了一条粗大铁索!
那铁索刚从江中弹出,兀自淋漓滴水,晃荡不止。当先驶来的帅船猝不及防,一头撞了上去,船头木板碎裂飞进,顺流而下的巨大冲力亦将铁索绷得笔直。从高处看去,狭长船体犹如一支箭搭在铁索形成的弓身上,要向前射去。
这形状只存在了一瞬。船头忽地折叠破碎,铁索如刮刀般层层破入船体,船上士兵惨呼落水,船头竖立的大旗与豹尾旗被齐根勒断,倒向水面。帅船之后的几艘船见势不妙忙转舵闪避,可水流湍急,江面上又无可避之处,慌乱中接连相撞,船身震荡起伏。
正混乱之际,又一声悠悠笛音撩开雾帘。似为回答笛声的召唤,雾中猝然闪出无数火光,火箭如群星陨落,划过天空射向帅船,“咄咄”声不绝,帅船立时中箭烧了起来。
渡口已乱成一团。
洪承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,受命赴任途经武城县,当地官绅兵将几乎倾巢而出前来迎接。眼见猝然生变,众人都被吓怔了,只拥在岸边干着急,直到看见两岸密林中射出火箭,才想起用弓弩还击。那些带兵的副将、参将、游击立即指挥士兵奔向江岸丛林,去搜捕伏击者。看热闹的人群没想到一场盛典竟变成混战,哭喊着四散逃避。
一时苍水渡上空箭飞如蝗,破风之声不绝于耳。官军皆备有强弓硬弩,立时压下了两岸密林中的攻击,山崖上传来几声惨叫,几个人影遥遥坠江,正是伏击者中箭落水。官兵们见状又一轮箭射去。江船上的人忙趁机取水灭火,向岸边靠拢。
江风又送来数声笛曲。曲子短促婉转,一折一顿,似两只鸟儿啼鸣问答,听来令人愉悦至极。顾卿河举头望去,只见江水苍茫,白雾氤氲于一川滔滔之上,偶一舒卷露出青碧崖树,却不知那吹笛人隐于何处。
他微微感叹:这人分明是在以笛声操控刺杀,每一音律都有特定意义,如将军运兵布阵一般指挥伏击。听这圆熟技艺,吹笛人难道是琴老儿?
糟糕!德顺若是去找琴老儿,只怕也要搅进这件事里!自己此时又被姬兰捉住,该如何脱身?
顾卿河心中忧急,脸上却全然不动声色,只攥了攥马缰。他心念电转,忽又瞧见身边的姬兰面色苍白,双目盈盈似悲似喜,挺身遥望两岸高崖,似要以目光破开如纱浓雾,寻出笛声来处。
江边嘈杂不堪,笛声几不可闻。众人都被突发的伏击惊得慌张失措,无人在意笛声,可她竟听出了……顾卿河眼眸微闪,似有灵光一现。
伏击者停了片刻。
两岸江风拂动轻雾,唯有笛曲活泼地在耳中跳跃着,令杀机四伏的江面竟有鸟语花香之感。可笛声又忽地一提,生生勒断这平安喜乐的错觉,似一根细如发丝的铁线直钻九天,把腔子里一口气都吊得绝了,正煎熬之际,半空中两声虎吼伴着“嗡”的一声,两根合抱粗的巨木迅疾如雷霆,向卡在铁索上的帅船飞击而下!
顾卿河眉峰一挑,亦觉这杀招奇绝,脑中立时浮现出那舞中幡的两名大汉。此时此地,能有蛮力丢出巨木的人,想来只有他们。
渡口上人群发出“哄”的一声,齐整得竟似一人。众人都当帅船要被砸烂,洪承畴定无生还之理。不想被铁索卡得变形的甲板砰然炸裂,一个黑色人影风一般直冲而上,大袖鼓胀如蓬,半空中张臂夹住一根巨木,返身一抡,击在另一根巨木尾端,将那根巨木打得横过来,翻滚着落入江水。他身形微落,足尖在船舷一点飞身而起,长啸一声,抬手将臂下巨木丢了回去!
那两根巨木下落之势几近千钧,他竟能以一人之力拦住,身体尚在空中回转如意,这是何等高超的武功!
江边上下一片死寂,众人都瞧得呆了,连一声叫喊也没有。唯听云深处隆隆不绝,是巨木击中一侧山崖,碎石纷落江中。
“槛外僧!”多冈一眼认出了那人,“难怪他不来归顺咱们,原来是投了洪大人……”他话刚出口便觉有失,只怕姬兰会因自己揭短而发脾气。不想姬兰并不在意那缁衣僧人,一双眼睛仍四处张望,寻找着笛声的方向。
笛声弱了下去,调子缠绵悱恻,似在诉说什么。云雾中忽有二人翩然若仙,向江面轻轻落下。
顾卿河刚认出那二人是耍猴儿与走绳的一男一女,就听身边鞭声脆响,姬兰忽然打马向前奔去。多冈等骑兵不知她是何意,忙挟着顾卿河紧紧跟上。
众人穿林过岭,耳边笛声忽而悠扬忽而激烈,牵引着凌乱马蹄。
五 刺杀
“小来,快给我解开绳子!”德顺急得全身乱扭,双脚踢着地上草根。
高崖下阵阵激斗呼喝之声点燃了他的血,一想到郑英等人正与官兵殊死搏杀,他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了。
小来却无暇理他。那小孩儿攀着崖边松树,身子向外探去,凝神瞧着下方雾蒙蒙的江面,不时为琴老儿提醒一二,补充局面变化。
琴老儿所坐的大青石拱如鱼脊,下临江水,正是可览全貌的绝佳位置。他手托横笛,似是无腔信口而吹,可每一旋律对伏击者来说,都清晰斩截如军令,指引他们攻杀进退。
德顺叫了半天,见小来不理自己,只得用身子向崖边蹭,累得气喘吁吁,终于探头瞧见了江面。他正努力向下瞧着,忽觉地面震动,一队骑兵飞驰而来。
马匹本不适于登山,但他们骑术娴熟,纵马爬山如履平地,一瞧便知是满兵。德顺大惊失色,再一看,为首的竟是姬兰与多冈,顾卿河亦在其中,更吓得一阵发愣。
一时地上尘土飞扬,德顺顾不得被马匹踩中,挺身对顾卿河叫道:“老顾,你怎么被抓住了?”
顾卿河神色微赧,咳了一声:“你被人捆得跟粽子一样,反来说我?”
二人话音未落,便见姬兰飞身下马冲向崖边,激声叫道:“琴老儿!”
骑兵蜂拥而上,将琴老儿与小来团团围住。琴老儿浑不在意,铜浇铁铸一般坐着,气息一丝不乱,将悠悠曲声送入云水之间。小来颇有气性,挡在琴老儿身边,一声不吭拔出匕首,向当先一名骑兵刺去。他年小力弱,那骑兵一抬刀鞘便将他戳了个跟头。他却不哭不叫,咬牙翻身爬起,再向前冲来。
因姬兰并未发话,骑兵们不敢下重手,这个一踢,那个一推,猫捉老鼠—般戏弄小来,转眼间他便摔伤流血,只是死死忍痛偶一哽咽。
德顺看不下去,怒道:“你们住手!”却无人理他。
姬兰向琴老儿问道:“我师父在哪里?”竟已变了声调。
笛声婉转,带了一丝凄凉。琴老儿终不能坐视小来受伤,双手不由微微颤抖。半晌,他放下笛子,眼睛仍瞧着下方江面,叹道:“你若还念着你的师父,就让我把曲子吹完。否则,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师父的下落……”
姬兰闻言泫然欲泣,默然不语,竟似是答应了。多冈急道:“郡主!这些人刺杀洪大人,事关重大,姑息不得!”姬兰却仿佛没听见。
德顺不由纳闷:怎么她与琴老儿是认识的?他探寻地望向顾卿河,可他也神情茫然。
琴老儿举笛凑到唇边,清亮一声散入雾霭。众人都凝目看着山崖下,好奇那伏击最后的结局。
在他们上山找到琴老儿的这段时间,又有数艘大船撞上铁索,破碎船体横亘江面。半空中箭矢如雨,无数落水官兵挣扎沉浮。
这时,郑英、秀姑与槛外僧三人激斗正酣。
槛外僧的大般若掌自成一家,雄浑狠厉,江湖中能与他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。若在岸上,郑英与秀姑绝非他对手,可郑英等人谋划时显然已虑及于此。江上碎木翻滚逝水如飞,槛外僧虽有通天之能,却毫无可立足之处,只能在船只残骸上腾挪跳跃。而秀姑却展己之长,稳踏着悠荡铁索,手中长绳探首如蛇,一人便缠得他分身乏术。
郑英长剑天矫如龙,舞得一片雪光,冲入死守在帅船甲板上的官兵中。他长衣溅血随江风飞卷,正气凛凛,早不复江滩上耍猴儿的滑稽模样。
德顺看得心潮澎湃,喃喃道:“真是好剑法!他是谁?”
“我郑大哥就是江湖鼎鼎有名的‘端方剑’郑元英!”小来胸口起伏,目光中满是崇拜,“是无敌的大英雄!”
德顺闻言不由心中狂跳。他平素听那些江湖掌故,最崇敬的几位侠士里便有郑元英一个。此人不但剑法精深、人品刚正,更是崇祯十六年进士,是江湖中少有的德才兼备、文武双全之人。他失声道:“怎么,以郑大侠的功名身份,竟假冒一个卖艺的前来行刺?”
小来也不顾脸上流血,挺身答道:“家国已破,父兄受其刑毒,母妻被其宣淫,儿女为其旗奴,还有什么功名身份可言?只做个耍猴儿的罢了!”他大声说完,见德顺一脸迷惑,又添了一句,“这就是我郑大哥说的。”
郑元英并未成家,小来所说的父兄、母妻、儿女显然不止是他的家人,更是天下千千万万被清兵荼毒的百姓。德顺闻言已是双眼发热,凝神看着下方的对战,心中暗自祈盼郑元英与秀姑能击败槛外僧,刺杀成功。
郑元英长剑之下无人可挡,势如破竹直攻主舱。
槛外僧见状狂吼一声,内力翻涌如海,声音在山崖间激荡,雾气都被震散了几分。他双脚向江中一踩,将一名落水挣扎的官兵踢入水底,借力倒折而起,飞向帅船甲板,半空中一掌劈向郑元英身后。
秀姑长索甩开一声尖哨,向槛外僧绕去,拼力向后一拉。她动作极快,绳索也只来得及咬上槛外僧右脚,扯得他身形趔趄。这一掌砰然下落,将甲板打出一个大洞,郑元英却趁机跃起,冲到了主舱门口。
“成了!”德顺激动不已,放声大叫。
顾卿河低声嘟囔:“什么成了?明明是败了。”
德顺闻言一怔,便见小来一抹脸上的血,对顾卿河大声骂道:“你这死道士胡说什么?我郑大哥他们一定能宰了那老贼,你瞧着吧!”
顾卿河叹了口气,又露出为别人费心解释的忍耐神色:“洪承畴戎马半生,什么场面没见过,岂能轻易被刺?刺杀既不易,就更要谋划周密。你们也不看看,除了帅船外,其他船都吃水极深,这是为何?”
小来茫然不知。
“可见你们事先并未打探好消息。还要我瞧着?我才不瞧。德顺你过来,别站在这里陪他们白死。”他说着一扯缰绳,拨转马头就要离开。可他身边的骑兵立即举刀逼住了他,有郡主严令在前,他们决不许他乱动。
顾卿河平素说话便刻薄古怪,德顺习以为常,小来却被气得双眼圆睁,尖声叫道:“胡说!我郑大哥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便听撼天动地的一声巨响,脚下地动如筛,回声在江峡中隆隆滚动,众人只觉耳内“嗡嗡”作响,几乎聋了。只见江中数艘大船或打开舱体活门,或揭开甲板苫布,赫然露出了一个个乌黑的铁炮筒!
德顺倒吸一口凉气,觉得全身都僵住了。
船上居然载着火炮!
炮声连响,正对着伏击者藏身的两侧江岸,炮弹夹杂着铁钉、铁珠子“嗖嗖”不绝,接连撕开山崖密林。伏击者的零落弓箭全被压制,眼见碎石乱树夹杂着尸体残骸纷纷坠落。江峡中烟尘四起,火药焦糊味呛得人喘不过气。在这密集炮火之下,两岸伏击者纵有天大本领,也再无逃生之机。
郑元英已破开主舱大门,还未冲身而入,便听四周炮声轰响。他吃惊一顿,黑暗舱室内火光乍起,团团护住洪承畴的亲兵们举起的亦非刀剑,而是三眼枪!
这是最为轻捷便利的随身火器,一枪可连发或同发三弹。密集弹丸破开郑元英的胸口,鲜血飞溅,他被大力击向后方,重重摔在甲板上。
一声凄婉长唳划破烽火,长索破空卷下,正是秀姑想将郑元英救走。可槛外僧怎会放过秀姑情急失措的良机?他飞身拦住秀姑去路,猎猎缁衣之下双掌横拍,手掌未至,袖缘已挟风扫过秀姑半边身体,令她喷出一口鲜血。她轻功卓绝,重创之下仍能折身而返,可脚尖刚一触及铁索,便听近处火炮炸响,身子猝然一沉。
炮弹击中了江边固定铁索的巨石,横江铁索因兜揽了数艘大船而绷得极紧,此时猝然抽回,江中淤塞的破船碎木失去拦阻,哗然冲下。秀姑猝不及防落入江中,立时被混沌水流吞没。
这一幕凌厉如电光石火,惊呆了石崖上的众人。
琴老儿的笛曲旱已被炮声碾压殆尽。他怆然丢下笛子,颤巍巍拄杖看向江水,苍老面容上有热泪滚下。小来抱住他放声大哭,德顺也不禁哽咽。眼看他们数十死土费尽心力谋划此事,浴血搏杀,不想终是功败垂成。正痛心之际,忽听顾卿河叫道:“当心!”
江船火炮还在放个不停,一艘船在江流中仰俯打转,发炮时右舷升起,炮弹恰对众人所在的高崖射来。四周气流狂啸,乱石飞进,众人站立的崖边巨石立时塌落。
琴老儿当先跌下,接着是小来与德顺。姬兰手快,本已捉住一株老松稳住了身体,可看着琴老儿坠落的背影,她略一迟疑,忽地扑了下去。
崖边碎石崩落,众骑兵拨马躲闪,人喊马嘶乱成一团。多冈与顾卿河忙提缰而上,俯身下视,只见琴老儿等人笔直落入翻涌怒涛,显是九死一生。
二人忽地对视了一眼。
落水者中皆有他们生死相从之人,这一眼似在询问:你可敢奋身一跃,随那人而去?
多冈心跳如鼓,还未动作,便见顾卿河一推马鞍,长襟狂舞,飞身投下江流!
冷汗从多冈额角滴落。他曾为姬兰挡住锋利刀剑,却无法克服对下方一大片修罗场的恐惧。大江、巨船与火炮的威力超出了常人之能,在此时此刻摧垮了他所有的勇气。更让他觉得软弱的是顾卿河的眼神,那双漆黑眸子里闪过的决绝如此锋利,几乎令他的意志都开裂流血。
胯下黑马激动地嘶鸣打转,他终是无法下定决心。半晌,他浓眉一蹙,嘶声喝道:“跟我来!”转身带众骑兵打马向山下奔去。
六 秘密
所有的喧嚣都像是在万里之外。
跌落的震骇彻底吞没了德顺,他在下坠中翻了个身,正看见一块破船帮在身下浮动,白花花的尖茬对着他的脸。
他心中一惊,只当自己完了。可琴老儿当先落水,撞在那船帮边沿,推出一片干净水面,德顺利落地砸了进去。冰冷江水一激,他几乎窒息,这才发觉自己还被捆得死死的。
水面上炸开的炮火忽明忽暗地映着浑浊水底,水草乱木搅成一片,到处都是惊骇的脸与挣扎的四肢。他拼命扭动想挣脱绳索,却只是呛了一大口水。蒙陇中看见有人双目紧闭,全无知觉地缓缓下沉,正是小来。德顺双腿乱蹬,拼命向他游去,想用肩膀顶起他,不防又呛了一口,鼻腔灼痛一直烧进脑子,眼前一阵发黑,知觉渐渐淡去。恍惚之间,觉得手脚一松。
绳子断了,突至的自由让德顺睁开眼睛,正看见顾卿河浮在自己面前,口中衔着小来的匕首。恐惧陡然消逝,四面波急浪涌,心却沉静如渊。
二人拉着小来浮出水面。
嘈杂巨响轰然砸进耳朵,江面上仿佛开了锅,无一处不沸腾,三人转眼便被碎木残骸撞得伤痕累累。德顺努力抓住一块木板稳住身体,四下寻找琴老儿的身影,却听前方有人惨叫数声,一艘大船上的官兵纷纷落水。
姬兰鱼鹰般从水中跃起,刚一翻上甲板,又一把灵羽针发出,射倒了数名持刀冲来的官兵。在这瞬息间,她折腰向水中一抓,将琴老儿提上了船,转头对余下的官兵叫道:“景王府郡主在此,谁敢轻举妄动?”
她刚才落水时也被碎木撞伤,此时好不容易上了船,亦是全身颤抖气息不稳。这句话叫得毫无威慑力,那些官兵几乎都没听见,仍当她是伏击者之一,呼喝着扑了过来。
姬兰无法,只得将琴老儿放下,飞针再射倒数人,逼得他们不敢上前。
德顺忙划水游向那艘船。顾卿河叫道:“你又犯傻?趁这机会正好逃走,怎么反倒凑上去……”话音未落,一个大浪劈头盖脸落下,打得他几乎晕死。
顾卿河说得不错,此时正是逃开姬兰的良机。以他们两人现在的能耐,若错过了这个机会,只怕是死路一条。可德顺咬牙想了想,仍是一声不吭拼命划过去,心道:犯傻就犯傻!现在我没法给你解释,反正我是不能看着忠烈之土落难却不管,更何况琴老儿还没告诉我以乐理调息的法子呢!
江流滔滔,好在德顺水性不差,终于靠近那艘船,先把小来掀了上去。顾卿河本就虚弱,这时已被呛得半死不活,正扒着船舷喘息。德顺刚要推他,忽听风声一响,一支弩箭擦过手臂钉入船板,痛得德顺惨叫一声。
他回头一瞧,不由大吃一惊。从落水到此时不过须臾,他们已被激流冲下,滑向渡口。渡口伸入江中的跳板近在咫尺,上面站满了手持弓弩的官兵,密集箭簇正对着他们。指挥弓箭手的是一名游击将军,他缓缓抬手准备发令,眼中冰冷的杀意分外清晰。
德顺哀叹一声,转头见顾卿河脸色惨白,恶狠狠瞪着自己。方才若是听他的话逃走,想必就不会被射成刺猬了。德顺心中过意不去,惊慌间结巴道:“下辈子……我肯定听你的话……”
顾卿河被江水冲得牙齿打颤,道:“滚蛋。”扭过头不屑瞧他。
二人正闭目待毙,却听有许多人齐声高喊:“住手!住手!不许放箭!”
一队骑兵飞一般冲进岸边人群,速度太快,甚至有数人躲闪不及被卷入马蹄。可被踩踏之人的呼号丝毫未令这些骑兵停顿,他们一直驰至江边,为首者大喝:“住手!”说着高高举起一块鎏金腰牌,正是多冈。
他厉声喝道:“景王府亲卫在此,放下弓箭,不得伤人!”
多冈等人的行事气势一瞧便是旗人亲兵,再听“景王府”三字一出,渡口上官绅兵将一时都怔住了,那游击举起的手也僵在空中。
多冈见他们甚是听话,冷冷道:“景王府郡主就在那艘船上,还不快收了弓箭!”
知县王之佐方才已见过多冈,知道他是姬兰心腹,忙大声叫道:“快!快把弓箭手给我撤了,误伤了郡主你们吃罪得起吗?”转头对多冈赔笑,“请大人放心……”
“伏击者已被杀败,此时该全力救人!”多冈劈头打断他的话,“你们还在等什么?马上想办法去接回郡主及洪大人!”他虽是景王府侍卫,却挂着从四品的护军参领之衔,王之佐这七品知县也要乖乖听他的训斥。
王之佐闻言眼前一阵发黑,只叹自己命苦。怎么刺杀洪督师的事儿还没完,景王府郡主又身陷险境?今日这惹不起的两边儿接连在武城县出事,想必自己不但乌纱不稳,连脑袋也保不住了!想到此处涕泪横流,顿足嘶声叫道:“快救人,快去救人!”
他话音刚落,便听江中响起一声大吼。原来洪承畴所乘帅船已断成两截,前半截彻底碎烂,只有后半截仰浮江中,舱室倾斜摇摇欲坠,马上就要断裂落水。槛外僧正站在船舷边,两手撑着舱室的板壁。他虽气力惊人,可那船舱高可丈余,沉重无比,眼看就要支持不住。
渡口上的官兵乱成一团,纷纷找小船下水,或以长木杆捞取,或抛下绳索铁钩,试图将船只残骸拉到岸边。德顺见机忙拉着顾卿河爬上了船。这艘船上的官兵已被姬兰杀死或逼得跳了江,琴老儿受伤昏迷,姬兰俯身查看他的情况,对德顺二人理也不理。
二人也无暇理她,只瘫在船板上死命喘气。可还未缓过来.便听“当”的一声,一柄铁锚被扔上了船,在甲板上划出刺耳锐响,卡在船舷之上。正是多冈抛来船锚,与许多官兵一起拉着绳子,要将他们这条船拉回岸边。
德顺见状大急,忙爬过去想搬开铁锚,顾卿河一把拉住他:“不必……”
“怎么不必?船被拉到岸边,他不就抓住咱们了么?”德顺急得大叫。
“这时你又怕被提了?跳上姬兰的船……与被多冈捉住有何不同?”
在此危急时分,他气都喘不匀,竟还不忘奚落自己!德顺不理他,气鼓鼓去搬船锚。正咬牙使劲,只听顾卿河在身后叫道:“你到底想不想知道你师父在哪里?”
他问得没头没脑,德顺不知何意,姬兰却猛地从琴老儿身边站起,瞪着顾卿河。原来他这话是说给姬兰听的。
“只有琴老儿知道这个秘密,他却是刺杀洪承畴的主谋之一。”顾卿河强抑喘息看着姬兰,“你若让这艘船靠岸,可能保琴老儿不被洪督师问罪?若他真的被洪督师拿去问罪,你的秘密想来只有两种可能:或是他熬刑不过,将之公诸于众;或是他宁死不屈,将之永埋黄泉——这二者中可有你想要的结果?”
顾卿河故意放慢“洪督师”三字,暗示洪承畴为清廷重臣,正当得用之际,从太宗、睿亲王直至当今皇帝都对他极为倚重,即使矜贵如景王府,也不该因为区区一个人犯与他生出过节。而姬兰的秘密更是敏感至极:这秘密与她的过去有关,这过去又与一个江湖中反清的下九流戏班子缠杂不清……
顾卿河同情地对她笑笑:“总之目前情况很混乱,就看郡主怎么办。”
他的话句句都敲在姬兰的软肋上,姬兰咬牙看着他,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。可他所说的确有道理,此时江中岸上到处都是官兵,该如何不令他们生疑而将琴老儿带走?
姬兰略一思忖,已拿定了主意。
她瞪着顾卿河,一字字恨声道:“我发誓,终有一日,我会挖出你的老底,然后杀了你!”说罢起身扑到他身边,抬起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,“住手!多冈,你们住手!”
岸上的多冈抬头一看,顾卿河正手持匕首逼在姬兰颈间,仿佛马上就要刺下去。
“再拉一下船锚,我就杀了她。”顾卿河立即配合姬兰演起戏来,默契得仿佛演练过一般。他虚弱得站都站不稳,毫无凶悍之状,多冈却对他极为忌惮,不由面上变色,立即喝止了手下。
“马上砍断缆绳。”顾卿河一推姬兰,气若游丝地威胁。
姬兰忍耐着低声道:“我不过是演戏。顾卿河,你少得寸进尺!”
德顺还在一旁死命对付船锚,忽然见到顾卿河竟寥寥数语扭转了情势,让姬兰主动当了人质,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,忙拾起甲板上掉落的一把长刀,砍断了缆绳。船身一颤,缓缓向下游漂去。
就在这时,渡口上响起了一阵欢呼,是官兵们终于将帅船残骸拖到了岸边。帅船仅余后半个船身,舱室也已变形。槛外僧率先跳下船舷,双手一分掰开舱板,露出一个巨大洞口,从中搀出一个相貌干瘦的老者。
德顺距离岸边不远,看得清清楚楚,知道这便是洪承畴了。他心中一紧,只见几个亲兵接连跳出洞口,又拖出了一个人。
那正是奄奄一息的郑元英。
七郑元英
洪承畴未穿官服,只着一件酱色绉绸长褂。虽刚经历生死,却并无失措之态。他一踏上渡口,等候于此的官员们纷纷跪地拜倒。他微微点头请起众人,见气氛尴尬紧张,解嘲一笑道:“想不到这武城县境如此难入,我等几乎折戟沉沙于此!”
王之佐闻言吓得半死,忙再次伏身下拜请罪。
洪承畴却不理他,只低头看着全身是血的郑元英,皱眉问道:“你是何人,敢来行刺?”
郑元英艰难抬头,笑问:“你又是何人?”
旁边的王之佐为表忠心,叫道:“瞎了你的狗眼,连洪大人都不识得!”
“洪大人?”郑元英似极为意外,“可是洪阁部……洪承畴么?”
他说的“洪阁部”三字本是洪承畴在前明的官职,王之佐却并未察觉,昂然道:“不错!”洪承畴也抚须点头。
“放屁!”郑元英面色一变,大声怒骂,“洪大人受我大明先帝厚恩,早于松山之役中战死沙场!先帝念其忠烈立庙哭祭,加封谥号、官荫其子。洪大人是大明赤胆忠臣,你又是何人,居然来腆颜假冒?”
渡口上下一片死寂,洪承畴木了脸一言不发。众人对这段往事都心知肚明,此时听郑元英连讽带骂,惊得气都不敢喘。当年洪承畴以蓟辽总督之职在松山与满兵对战,一役极为激烈艰苦,最终全军溃败。举国上下都以为他为国捐躯,皇帝甚至为其立庙祭祀。可万万没想到的是,就在国人悼念他时,他已投敌叛变,更一步步引狼入室,率兽食主。
郑元英身上血流如注,显然已是活不成。他拼死大骂:“天道好还,人心思汉,你以为你们还能横行几时?安西王李定国两蹶名王,天下震动;更有长江舟师近逼江宁、国姓爷精兵退守于东南沿海!我大明复国可待……”
去岁至今,南方抗清战事如火如荼,清兵连遭挫败,郑元英喊出的皆是清廷严禁国人知晓谈论的消息。洪承畴见他越说越不妙,忙以眼神示意,槛外僧俯身一掌,震断了郑元英的心脉。
德顺在江中看着,只觉胸中“轰”地怒火喷发,热泪滚滚而下。他从未像此时一般恨自己愚笨孱弱,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侠义之士被奸贼所杀!他恍然想着:我虽没有郑大侠的高超剑术,却也有他不惧生死的勇气!拼了一条命,也要为郑大侠、秀姑、冯大、冯二等几十名豪杰及天下枉死百姓报仇!内力一催双掌炽热,起身就要扑向岸边。
肩上忽地一紧,顾卿河在耳边低喝:“站住!”
德顺叫道:“让我去!”
顾卿河紧紧抓住他,急道:“纵慨然赴死,又有何益?”
德顺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,怔了半晌才回过神,眼中满是愤懑痛苦。只听顾卿河轻声念道:“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。此其所挟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远也。”
德顺知道这是幼时读过的《留侯论》中的几句,顾卿河以此劝自己不可强逞匹夫之勇。此时渡口及江上的官兵加起来有数千之众,全副武装兼有火器。郑元英等人皆为高手,谋划如此周密都失败了,自己武功平平,一身之力何以抵挡干军?
他心力一懈,颓然哽咽:“那怎么办?”
“君子不轻用其锋,来日方长。”
德顺点点头,用手背擦去眼泪,喃喃道:“好,来日方长。”他看着顾卿河,“老顾,咱们不能让琴先生和小来落到官府手里。”
顾卿河叹了口气。
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,又拿什么救那重伤的一老一小?但他明白德顺秉性如此,此事纵有千难万难,也要帮他做到。他点头道:“好。”
德顺知道他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,心中才稍稍安稳。
经郑元英一骂,迎接庆典竟似一个华丽的嘲讽,意义全失。渡口上一片尴尬,鼓乐调子泄了气,众官员也不知该如何圆场。洪承畴颜面扫地,再无心思与众官员寒暄,一头钻进亮纱八抬大轿,一大群幕僚及亲兵骑马紧随其后。队伍鸣锣开道而去,当地文武官员有的忙上马上轿跟过去,有的分立两旁,肃手恭送。
见洪承畴的人马都已离开,姬兰大喜,纤手一拂夺下顾卿河的匕首:“你这臭道士竟敢用洪承畴来挟制我,现在他们都走了,我瞧你还有什么花招?”
“花招自然有。”顾卿河毫不在意,“既然你问,我现在就说一个……”
他心思诡诈难测,姬兰每与他打交道无不吃亏,心中不由先惧了几分,忙用匕首指着他的鼻子,叫道:“住口!你不许说话!”
顾卿河甚是听话,乖乖闭上了嘴。
此时小来与琴老儿已渐渐苏醒,负伤甚重无力起身,德顺又因郑元英之死而失魂落魄,船上再无人能与姬兰抗衡。她见此时不但捉住了顾卿河二人,更连师父的下落都有了眉目,不由得意。
她上前几步,正要招呼多冈将船拖回去,只见官道方向烟尘四起,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飞奔而至,竟是洪承畴的一支亲兵又转回来了。
姬兰一惊,不自觉地想闪身挡住琴老儿,可自己也觉得这举动太过愚蠢,又听一旁顾卿河压抑的笑声,更气得咬牙切齿:难道还要把被劫持的戏码演下去么?
她实在气不过总被顾卿河算计,可转念一想,就算暂受委屈又如何?船上这些老小病弱全加起来也不是自己对手,只要防备他再使诈,他们又能怎样?
想到这里,便冷哼一声站住不动。
驰来的骑兵簇拥着一顶轿子,里面却是王之佐。他来得匆忙,显是临时奉命折返而回,虽乘轿子也急得一头大汗。他下了轿子对多冈一礼,大声道:“下官奉洪督师之命,前来与景王府郡主见礼!”
多冈正自忧急,一见不由心中冷笑,已将他来意猜出了几分。洪承畴出了这样大的丑,根本无意与旁人照面,派王之佐回来不过是碍着景王府的名头,不得不说上几句场面话,面子上才过得去。
果然,只听王之佐道:“洪督师受命赴任,军情火急不得驻马,又因逆贼伏击,事起仓促,未曾悉心接待大驾,更令郡主受惊,特命下官代督师来请怠慢之罪。今逆贼已灭,下官受命前来善后,郡主但有吩咐,定不辞犬马之劳!”
多冈不动声色还礼道:“承蒙洪督师挂碍,有劳王老爷。”
王之佐刚送走了洪承畴,马上对景王府表现出无限忠心,—脸关切问道:“不知郡主现在何处?”
这话正问在多冈的痛处,他皱眉未答,只听一个低沉嗓音说道:“郡主在那艘漂下去的大船上!”
说话的正是槛外僧。
他与王之佐一同返回,黑色僧衣松垮地罩着粗犷骨架,骑在战马上,显得那马匹如一头小毛驴。他接着又冷冷道:“那船上皆是逆贼!”
方才一番混战,落入江中的除了官兵就是伏击者,而官兵都着戎装,敌我便是一目了然。王之佐听了槛外僧的话,向那艘船一瞧,只见船上的人果然皆非官兵,姬兰郡主正在其中,被一个少年道士捉着。
王之佐一见不由颤声道:“那……那不就是郡主么?”
多冈紧紧握住刀柄,手上青筋毕露,艰涩开口:“不错,郡主落水被逆贼挟持,尚未救回……”他心中如煎如沸,自责已到了极处,更有一丝难言的疑惑,觉得以郡主的身手,断不至于被劫持——难道是这任性少女又起了什么古怪念头?他不免想起郡主与德顺二人之间不自然的神色,又痛悔自己不敢飞身坠崖追随她去……无论如何,总是自己护卫有失。
“那怎么办!”王之佐急得跳脚。如果那艘船上全是逆贼,发一炮或射一通弩箭火铳皆能了事,可景王府郡主在上面,却万万不敢擅用重器,哪怕误伤她毫发也吃罪不起。
眼见那大船在水中磕碰着碎木残骸,速度不快,却也漂出了数十丈之遥。槛外僧鼻中哼了一声,粗如马匹喷气一般,一挥大袖叫道:“贫僧可去!”
多冈摇头道:“不可……”
槛外僧眼中现出不屑之色,似在嘲讽多冈一个八旗将官竟也如此懦弱胆小,当下傲然道:“船上不过是几个小喽哕,实不足惧!待贫僧飞身上船,一掌毙了他,绝对不给他们机会伤害郡主!你且莫怕!”说罢“呵呵”一笑,语气中极尽蔑视。王之佐也在旁赔笑。
今日景王府的脸可真是丢尽了。多冈愤恨得几乎吐血,只得咬牙道:“我如此担心,只是因为……那船上有一个决不可轻视之人!”
槛外僧冷哼一声:“难道强过‘端方剑’郑元英?”
多冈不语,只远远望着那个身着道袍的身影。
他意态恬淡、面容冷漠,身上有种罕见的寂然,仿佛一缕月光化入夜色,全无痕迹可寻。当他沉默时,哪怕随便有个人站在他身边,就能衬得他似乎并不存在。可是,当他陡然现身……多冈想起方才在高崖上与他对视的一眼,几乎要打个冷战。
世上决不会有人被那样的眼睛注视而不心生畏惧,那一眼的凌厉激楚几可割伤对方的视线。何等深不可测的灵魂,才能锻造出如此锋芒?
“那人曾是天罚令使。”多冈涩声道,带着颓然挫败。
槛外僧眉骨猛地棱起,双掌一错,骨节之声爆响。他沉吟片刻,道:“请给贫僧一条船!”
八铁炮
船是百料大船,左舷及舵杆已被撞坏,操控不易。顾卿河并不懂驾船,打量了一番桅杆帆索,然后指点德顺拉动几根绳子,升起一张帆。大船这才加快了速度,离苍水渡越来越远。
岸上有一队游骑沿江追下,似是景王府的骑兵,但水岸相隔,一时倒不觉紧迫。大江东去,卷走了方才激战留下的残骸和尸体,渐渐现出一江清流。远远地传来尖细的几声,小来虚弱地支起身子,叫道:“是猴儿!是猴儿!”
江面上果然有一只毛色狼藉的小猴子,正慌乱地从一块浮木跳到另一块,奔向他们。此时听懂了小来的呼喊,更是“吱喳”蹦跳不停。德顺忙探出一支长桨,帮它上了船。那猴儿受了惊吓,跳到小来身上抱住不放。小来抚着它哽咽道:“琴爷爷,你瞧,是郑大哥的……”说着一通咳嗽,口中竟溅出血沫,显然落水之时受了内伤。
琴老儿右腿亦被碎木洞穿,伤势不轻。他见小来如此,不由长叹一声,颤声道:“咱们数十人意气相投,费尽心机谋划杀贼。如今功亏一篑,上天竟要赶尽杀绝,连小孩儿的这条命也不给留下么?”
德顺见不得这样凄惨情形,忙道:“琴先生放心,有我们在,一定会保你二人安全!”
琴老儿花白须发随江风颤动,颓然望着江水:“多谢小兄弟肯仗义出手。可惜此时,只怕咱们都落入绝地了。”
德顺随着他眼神看去,只见后方江面上有数艘大船不远不近地跟着,为首的船头上站着几个人,正是槛外僧、知县王之佐与多冈。原来官兵已追来了。
“不妨事。托郡主的福,他们暂时不敢靠近。”顾卿河说道。
姬兰闻言瞪他一眼,他只当没瞧见。他口中宽慰众人,其实却十分担忧。他们所乘的这艘船已破损,众人又不懂驾船,只能顺水漂流。而来船大多完好,水手齐备,虽碍着姬兰的安全不敢逼近,要追上却易如反掌。
德顺恨声道:“跟他们拼了!咱们也用大炮打他们!”
这艘船上也载有一门铁炮。方才官兵轰杀伏击义士甚是惨烈,若此时能狠狠还击,岂不是可以大出一口恶气?
顾卿河摇了摇头:“铁炮在右舷,打他们只能掉转船身,可咱们都不会驾船。”他顿了顿,“而且,这船马上就要搁浅了……”
德顺一惊:“搁浅?”
顾卿河指了指前方江面。只见前方一壁高崖如半扇门板伸入江中,下临江水转弯之处。江湾内淤积了许多冲下来的船板碎片,几乎堵了半个江面,他们的船也正被江水冲向那里。
姬兰见槛外僧追来,也不免忧急,叫道:“那还不快转弯?”
“船舵坏了,没法子。其实转弯也可以用帆,但我不会;也可以划桨,但人力不够。”顾卿河面无表情,仿佛在说旁人的事。
“你能不能说些有用的?”姬兰急得顿足,“你不是有很多鬼主意么?”
“我现在还没想出办法。”顾卿河淡淡说道,转身走下底舱去了。
大江回弯处水流深缓,船漂荡无依,果然被推向那一片残骸,仿佛一只落入猎网的小兽,先被碎木拖住,速度越来越慢,最后猛地一顿,彻底停了。远远传来槛外僧高声大笑,更显得江湾空阔,众人心中都空落落的。
眼见逃无可逃,姬兰奔到琴老儿身边,急问:“琴老儿,事已至此,你快告诉我师父在哪里?”
“逝川前后水,浮世短长生。”琴老儿眼望江水,神色怆然,“清歌,戏班众人各依生死之命,皆已流散,你亦找到归宿之处。相见无益,徒增伤感,又何必再掀开往事?”
德顺在一旁听见琴老儿与姬兰的对话,心中不免暗忖:怎么琴老儿唤她“清歌”?竟是个汉家女子之名……
姬兰并不听琴老儿哕唆,仍是一句:“快说我师父在哪里?”
顾卿河从底舱上来,见她逼问琴老儿,插言道:“咱们能跟官军对峙,就是凭着琴先生肚子里的这句话。你自己也不想想,此时此地怎么可能告诉……”
姬兰不待他说完,返身一拳击向他面门。德顺见状忙拿起长桨猛掷过去,姬兰冷笑一声,手臂沿桨身推来,一挫便震断了那支桨,掌风余威扫过顾卿河,打得他一个踉跄。德顺大怒,刚要起身上前,便见姬兰手中银光璀璨,拿出了灵羽针。
二人怒目而视。
自今日见面开始,德顺与姬兰一句话也没说,连目光也各自避开。德顺知道自己应该恨她,却实在不知恨她的神色该是什么样子,只好当她不存在。不想姬兰竟也仿佛看不见他。此时猝然面对,姬兰涨红了脸,连眼圈儿都泛出泪花来,竟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。德顺也不由脸上一热,觉得又是尴尬又是愤怒。
“你这反贼,还以为我不会杀你么?”姬兰冷冷开口,手中银针一捻,发出冰冷声响。
“清歌!”琴老儿缓缓开口,“你称他是‘反贼’,却怎么忘了,咱们也曾是‘反贼’啊……你既要见你师父,还带着这郡主的身份么?”
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松了口。姬兰微一镇定,眼中火一般的羞愤已冷却,讥讽道:“好个见风使舵的琴老儿,方才还在推三阻四,拽什么浮世长短的酸文,不想告诉我师父下落。现在见我要出手,就怕了么?”
“衰年残躯,何言怕字。我不过是曾与这位小兄弟有约在先,伏击之事一完,有些话要告诉他。”
德顺一怔,忙道:“是啊,那个乐理调息的法子!”
“不行!”姬兰拦住他,“先告诉我师父在哪里,否则我就杀了他们!”
二人还要争执,却听“啪”的一声,顾卿河抛来两个纸包,里面黑黄两色的细碎粉末撒了一甲板。“你们这些家伙,死到临头还说些什么师父在哪里、又什么乐理调息……”他喘息着摇头,“听好了,我有个法子逃走……”
绝望中,他这句话简直是天籁,德顺眼睛一亮,问道:“什么法子?”
“就是这个。”他一踢纸包。
琴老儿微微一怔,哑声道:“柳炭、硫磺?”
“底舱里还有硝石、铁渣、磁渣、石黄之类,都是那门铁炮用的。”.顾卿河看着琴老儿,“江滩上见识过琴先生的精妙幻术,我瞧得极为仔细,也只看破了三分。可也正因这看破的三分,让我斗胆猜测,江滩上的幻术是否也能在船上施行?”
琴老儿眼中的茫然不解渐渐消逝,现出一丝恍然。他思忖片刻,微微点头道:“幻术一技,旁人看来神异,说穿了不过是‘障眼’二字。是借着天时地利人和,再加一点技巧,欺骗人的眼睛。此时此地,自然也可以做到。”
“若是一个极大的幻术呢?一个足以让咱们逃离险境的幻术!”
琴老儿沉吟道:“咱们为求脱身,齐心竭力来做这幻术,算是人和;今日风浪不大,江面清平如镜,可令障眼法效果加倍,算是地利;最后……还要待天时相助。”
顾卿河如释重负地一笑:“好,咱们就等天黑!”
用幻术逃走?姬兰不禁冷笑一声:“你们疯了么?用这种小伎俩来糊弄人,以为官兵都是三岁孩童?”
她幼时在琤瑽韵见惯了幻术,知道这都是骗人的把戏。德顺却又惊又喜。他本就对杂耍戏法之类喜欢得不行,心思单纯如他,更以为幻术都是真的,忙问:“怎么做?”
顾卿河打量一番江水、石崖与后面紧追不舍的官船,笑了笑:“先放一炮再说。”
他走到炮架旁琢磨片刻,开始扭转炮口。那铁炮铸得甚是精密,耳轴、垂直轴俱全,可以上下左右调整炮口方向。众人都当他要对着官船开炮,不想他却把炮口对准空荡江面,点燃了火线。
铁炮如怒龙咆哮,一声巨响喷吐出烈焰浓烟,炮弹落在远处江上,炸起泼天大水。船身猛地一荡,一路挤压浮木“吱吱”作响,左舷直向石崖上撞去,一直抵上崖壁。德顺被震得昏头昏脑,听见后方官船上传来一阵喊叫,显是这一炮令官兵们大吃一惊,全神戒备。
顾卿河浑不在意官兵嘈杂,只仰头看着石崖。此时危崖悬于众人头顶,上面杂树丛生,藤蔓遍布,他喃喃道:“先弄些障眼之物……”
琴老儿不由感慨道:“想不到你只看了一场表演,便瞧破了我这手幻术的窍门。”
“我不过是瞧破了一点皮毛,至于如何施行,还要请琴先生指点。”顾卿河恭敬道。
九乐理
一声炮响令多冈等人大惊失色。
王之佐吓得连站也站不稳,颤声叫道:“这些贼人是要跟咱们炮战么?快来人,准备开炮!”
“不可!”多冈厉声制止,“郡主还在那艘船上.谁敢开炮,立斩!”
槛外僧冷冷道:“王老爷稍安勿躁。那一炮只是打向江中,并非朝我们而来。”
“他们为何向江中开炮?”王之佐呆了呆,“啊,定是这群无知反贼不懂操纵火炮,想打官军,却弄巧成拙!”
多冈摇头道:“不会。那人极为狡猾,所言所行皆有常人不及的深意,这一炮定有原因。”
“可是那天罚令使?”槛外僧双眼微眯,随着这轻声一问,目光陡然爆出杀意,仿佛眼睛扫过之处都会灼烫冒烟。
多冈心中微微惊疑:怎么他好似对天罚令极感兴趣?但他并未多想,只点头道:“不错。此人武功已废,却仍不可小觑。”
“武功已废?”槛外僧闻言一怔,旋即哈哈大笑,“好,好,好!”
王之佐不知他喜从何来,但因他是洪承畴的亲随,也只好陪着干笑,问道:“大师说什么好?”
“贫僧是说他们这一炮放得好!明白告诉了咱们,他们下一步的打算!”槛外僧大声解释,“方才这一炮并非进攻,而是用发炮的后推力将船身靠向石崖!那石壁悬在他们头顶,凸凹嶙峋,草木丛生,正可攀援而上,岂不是逃脱捷径?”
王之佐与多冈这才恍然大悟,不禁钦佩槛外僧果具慧眼。多冈只觉擒贼有望,冷笑道:“这姓顾的小子也有被人看穿诡计之时!那石壁虽可攀爬,却一览无余立在咱们面前,一只虫子爬上去都纤毫毕现,他们绝对无法逃走。”
槛外僧道:“他们既有去意,咱们倒可以动一动了!”
多冈也觉有了把握,转头呼唤手下,令众船加快速度,同时调整船身角度对准崖壁,所有官兵都睁大双眼盯着石崖,若有一个人爬上去,立即放箭开火。数艘大船如一群猎犬向崖壁下搁浅的船包围过去。
水面遍布浮木碎片,众船正小心翼翼靠近,忽听风里一声尖哨,有响箭射出,一个少年挺身站在船舷上高喊:“还敢过来,是要害死郡主么?”声音朗朗随江风而来,听得极为真切。
多冈认出那正是高德顺,忙令众船停下,不敢再向前。他对德顺叫道:“你们不要负隅顽抗,快快交出郡主,免得众炮齐轰、粉身碎骨!”
德顺却不理他,跳下船舷消失了。
槛外僧等人明知他们是在拖延时间,却一时无计可施。好在官船已靠得极近,这些反贼插翅难飞。
时间慢慢流逝,映在江上的细碎日光不再耀眼生花,反而渐渐镀上一层金红。夕阳远坠于天际,风息浪止,江面上数艘大船张着金帆,静静对峙。
夕照之中,突然响起了一曲晚笛。
多冈等人一惊,只当他们有了什么动作,可那船上却并无异动,只是笛声断续凄婉,如不绝的叹息,随江流绵绵而去。
石崖下的船上,众人静静听着笛声,各怀心思。
姬兰心中只转着念头,不知如何让琴老儿开口;顾卿河漠然看着众多官船,琢磨脱逃之法;而德顺一会儿觉得耳边全是轰鸣炮火,一会儿又想起郑元英赴死情形,顾卿河劝解自己的“天下大勇”四字更是灼灼于心。
他从前行事只凭一腔热血,可世上争斗并非正义者必胜,有再大的决心、毅力与手段,也可能一败涂地。“天下大勇”的背后是收敛锋芒、藏拙待机,许多成功只是因为终于忍到了临机取决的一瞬。他心思简单,从未想过这样的道理,此时于江风晚笛之中明白过来,只觉得沉甸甸的平静。
琴老儿吹了一曲,举起笛子仔细端详,摇头笑道:“笛兄,我琴老儿飘零半生,使过无数乐器,此时行头都丢了,乐器箱子也没了。想不到最后陪我的,竟是你啊!”
德顺暗道:琴先生是被水呛糊涂了么?怎么疯疯癫癫起来?
琴老儿神色感慨地抚摸着笛子,半晌,抬头对德顺与顾卿河道:“现在我要告诉你们那法子,可是若听这法子,就要答应为我办一件事。”
德顺忙道:“先生有言但请吩咐,我若能做到的,一定全力去做!”
琴老儿低声唤道:“小来!”
小来抱着猴儿蜷在一旁,无力应答,只“嗯”了一声,眼中全是泪。
“这孩子是个孤儿,满门皆死于乱军,只他一人幸免。我要你们答应,将他安全护送至江宁近郊六塘村,那里会有人照顾他。”
“琴先生,其实不用你说,我们两个早已商量好了,要保护你和小来脱险!你放心……”
顾卿河也附和德顺道:“不错。”
琴老儿微微摇头,闭目沉吟半晌,道:“听仔细!”
德顺知道他要说那法子,忙用力点头,顾卿河也凝神细听。
“九九八十一以为宫。三分去一,五十四为徵。三分益一,七十二为商。三分去一,四十八为羽。三分益一,六十四为角。宫徵商羽角,土火金水木,脾心肺肾肝,口舌鼻耳目,肉脉皮骨筋。”
德顺听得一头雾水,姬兰却不屑地嗤笑:“我当什么要紧的话,不过是五音!五音可对应五行及人体五脏、五官、五形,这谁不知道?”
琴老儿仿佛没听见,道:“十二律呢?”
“阳律六:黄钟、太簇、姑冼、蕤宾、夷则、无射;阴律六:大吕、夹钟、中吕、林钟、南吕、应钟!”姬兰语声清脆,一口气念下来,“天下乐户也罢,戏班子也罢,谁不是打小儿就会背的?”
听姬兰说得如此轻蔑,德顺不由有些慌神:难道琴老儿的法子是唬人的?还是他受伤后意识不清,说的都是些疯话?
琴老儿不理会姬兰,对顾卿河谆谆说道:“阴阳十二律对应十二地支、十二个月,亦对应十二经脉!你明白了么?”
顾卿河道:“我明白,却只怕不能体会。”
琴老儿道:“我教你体会。”
他把笛子凑到嘴边,清音一声悠悠而出,只吹了这一下,便抬头问顾卿河:“如何?”
众人都心惊他怎么行事荒诞起来,听他一问,不由疑惑地瞧向顾卿河。顾卿河微微皱眉,沉默半晌道:“无。”
琴老儿点点头,又吹起一声,似比方才稍低浊,问道:“如何?”
顾卿河又摇了摇头。
德顺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,却紧张得不敢喘息。只见琴老儿思忖片刻,举起笛子连续吹出一串清音:“这个呢?”
顾卿河面上露出一丝笑意,道:“似有三分了。”
“这便是以五行相生顺序吹出的长音,宫商角徵羽,生生不息,如循环之无端,孰能尽之!五音亦可对五指,辅以十二律就是这般……”他俯首一吹,苍老手指在笛孔上跳跃如飞,灵活得令人眼花,笛声如一群翠鸟“扑棱棱”飞起,盘旋而入天际,“弹指、按指、扭指、洗指……气息、唇舌、手指、心脉并举。凡音之起,由人心生,你听!”
他猝然甩出一声,鹤唳般拔地而起,震得头顶白帆“簌簌”颤动。
“如何?”
顾卿河垂头不语,半晌才慢慢抬头看着琴老儿,眼中有如水的感激一闪。他整饬衣冠,对琴老儿长揖到地,直起身沉声道:“我懂了。”
旁人都呆呆看着,不知他懂了什么。琴老儿却畅声大笑:“想不到我这百无一用之技,竟也能行小小善事!老夫纵抱憾而死,也有一丝欣慰了!”
顾卿河一怔,缓缓道:“琴先生乐艺出神入化,更能触类旁通,非常人所能及。何称百无一用之技?”
琴老儿摇头不答,只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,夕照映着他满脸皱纹,深刻如镌。德顺想起在江滩上见他第一眼,觉得他像山精树怪,心中不由感慨:这老人对乐理痴迷精熟如此,也许他果真并非凡人……
暮色落下,江面水雾氤氲,官船上的官兵因怕他们爬石崖逃走,用极长的木杆挑起许多大灯笼照着石崖,头顶崖壁上黄色光晕游移不已。
琴老儿喃喃道:“天色已晚,可施幻术了……”他忽地看向姬兰,“你师父在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领地瀚海大漠……”
方才姬兰一直追问,琴老儿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。姬兰只当他决不会轻易告诉自己师父下落,早抱定了下狠手撬出消息的决心,不想他此时竟突然说了出来。更想不到的是,师父的藏身处竟是一个匪夷所思、闻所未闻之地,她不由愣住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船身突然一晃,似是水下有什么在翻腾。这一动惊醒了姬兰,她手指微动,一道银光向琴老儿射去——果然她一得到师父的藏身之处,便出手杀人了!
十幻术
银针脆响连声,打在一块船板上。
德顺早有防备,不敢硬接她的灵羽针,早抓起一块木板抡过去,银针钉入深至没顶。德顺怒道:“你好狠毒!”
“我狠毒?”姬兰咬牙看着德顺,“你怎么不问问他们怎样对我的?”
“琴先生并未伤害于你。我只看见你恩将仇报,要杀了他!”
姬兰冷笑一声,讥讽道:“不错,这正是琤瑽韵中人的习惯,恩将仇报!”她纤手一抬又要发针。
琴老儿缓缓道:“清歌,正因我太过了解你和你师父,才告诉你那样的一个地址。”
姬兰一怔,这才发觉那地名并不确切。喀尔喀蒙古地广数千里,师父到底在哪一处藏身?她怒冲冲看着琴老儿,气得说不出话。
“听好,你师父在这里……”琴老儿举起笛子,又吹出一段旋律。这段曲子听来短促怪异,不甚顺畅,他却接连吹了三遍。在这古怪曲调之中,船身又颤动了一下,船下水声哗然,小来身边的猴儿忽地发出一声尖叫,惊骇地抬头看着天空。
德顺抬头一瞧,只见夕阳已落,头顶石崖耸立于阴沉暮色之下,崖上的杂树横生乱长,枝条纷垂,更有无数长短不一的藤蔓蜿蜒扭动,蛇群一般下探,仿佛要吞噬他们。这情形太过诡异,德顺震撼至极,不自觉地退到顾卿河身边,惊得说不出话。
顾卿河却笑了一声,道:“这才是真正厉害的幻术!”
甲板抖动不已,头顶枝条瞬间已将天空遮蔽,如绿瀑倾泻而下,桅杆与船帆已消失不见。琴老儿放下笛子看着姬兰:“这段曲子你记住了么?我说过你与你师父相见无益,但你执意要去,此行必定要起风波。我将后半段地址隐入笛曲,若你与你师父还有缘分,自能解开这曲子。”
琤瑽韵中人个个身怀绝技却又性情古怪,琴老儿本是班中性情最和善的人,行事却也有怪异之处。姬兰气结,一时心乱如麻:笛曲里怎么能隐藏地址?又怎样才能得到破解之法?好在她也娴习乐理,当下只能将这段旋律记住,待杀了琴老儿,再擒住高德顺与顾卿河,回王府慢慢破解不迟。
她打定主意刚要出手,却听顾卿河在一旁道:“郡主可猜到了么?我给你提示一二:那曲子第一个音是徵。”
姬兰大吃一惊:这姓顾的诡计多端,方才与琴老儿嘀咕的什么乐理调息,就连在戏班子里熏陶长大的自己也听不懂,他要解开这段曲子岂不是手到擒来?真该死,只怕琴老儿那老家伙是变着法儿将师父的所在告诉顾卿河,一旦我将他们捉住送给阿玛,岂不是会暴露了那件事……
她又气又怕,手足一阵发冷。
顾卿河却若无其事地对德顺道:“幻术已经开始,咱们趁机快逃!”
姬兰大急,忙闪身挡在德顺面前:“我和你们一道走。”
德顺呆住了,怔怔看着她,目光坦荡清澈,只有疑惑并无仇恨敌意。她一见不由颊上飞红,避开视线低低道:“只要他能帮我解出笛曲,我愿意还是……假装被你们挟持。”
她这是怎么了?当人质上瘾?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?
见德顺发愣,姬兰怕他不答应,接着道:“你们不是要送小来回家么?我阿玛在南下路上到处都派了人,没有我,你们不出几日便会被捉住!”
“老顾……”德顺全无主意,只好望向顾卿河。
“先别哕唆,逃走之后再说。”顾卿河扶起小来,德顺忙去扶琴老儿。
琴老儿却推开德顺的手,摇了摇头。他怅然道:“我一生漂泊辗转,以乐艺侍人,所精熟不过是桑间濮上靡靡之音。乐艺削国,千百年来亡于声色之国比比皆是,焉知亡国的诸多原因之中没有我添上的一份?乐艺幻术皆为虚妄,我这种人也许本就不该存于世上!”
德顺大惊:原来琴先生要一心求死!他慌忙道:“怎么会?你以笛声操控伏击,本是极完美的计划,若不是……若不是……”想起郑元英身中数枪的惨状,他却再也说不下去了。小来叫了声“琴爷爷”,也抽泣起来。
顾卿河也道:“琴先生何出此言!先生乐艺超凡出尘,几无烟火之气,何来靡靡之音一说?圣人有言: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先生不但‘成于乐’,更于我有再造之恩,不但自成,亦可成人;既负绝艺,亦有高义,万不可一念轻生!”他说着声音微哽,竟有动情之态。
“好个自成成人!虽是过誉,但最后时刻结识你这一位知音,也算吾道不孤也!”琴老儿畅然大笑,“只是我心意已决。此刻赴死无关绝望,只是生平至交皆已上路,我这风烛残年之人独自留下岂不寂寞?”他说罢手托竹笛低眉一吹,清音如风四散。
天色渐暗,石崖下的破船摇了一摇。多冈等人见状忙凝神戒备,只见那船下的江水中,不知为何泛起波澜。水波下渐渐现出青绿,似有许多水草摇曳生长。
那青绿之色不停涌动,愈来愈深,愈来愈艳,瞧得众官兵都心惊起来,终有一丝浓稠绿色挣脱了束缚,“啪”的一声破水而出,紧紧吸附在船帮上,接着便向上伸展蔓延。
更多水草跳跃着、翻腾着从水中蹿起,迫不及待地攀爬,船上方也有许多树枝藤蔓沉甸甸地倒挂垂落。崖上水下的植物转眼包住了整条船,船身如一只奇怪的大茧,绿意森然,诡异而美丽。
众官兵从未见过如此情形,都吓得呆了。王之佐喃喃道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怪物?”
槛外僧毕竟闯荡江湖多年,见此事有异,一提缁衣飞身而起,向那船上扑去。还未下落,便见到处都是枝叶,绿色幽深如海,在夜幕下浮动翻滚,仿佛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呼吸。
怯意猛地升起,他几乎不敢踏足,认出绿叶中最高的一处应是主桅,便张手抱住,飞身一旋,附在高高的桅杆之上。耳边听见笛声洋洋洒洒,正从下方绿叶中溢出。
此时月色渐明,一江月影随流水奔逝,笛曲仿佛也贴着水面疾飞,直钻进每个入耳内。槛外僧自幼便性情刚硬异于常人,出家后更是断绝七情六欲,可此时听了这曲子,不知怎的心中一凉,竟有怆然欲悲之意。
他神思恍惚地立于桅杆顶,想起幼时模糊片段:中年男子一手提着灯笼,一手携着自己,沿幽深山洞向黑暗中走去。山洞甚是阴冷,可自己幼小的心中却充满欢喜,偶一仰头看那男子,只觉若爹爹在世,也不过是他的模样……灯光拓出晃动的昏黄光圈,映着壁上斑驳古奥的字迹图画,山洞深处传来寂寂滴水声……
槛外僧忽地全身一抖,惊醒过来,脸上一片冰冷湿润,竟是泪水流下。所幸身在桅杆顶端,无人看见他失态。现实陡然恢复,郁怒便充盈身心,他恶狠狠地抹去泪水,决心要杀了那吹笛之人!
四周一片死寂,唯有笛声絮絮倾诉。槛外僧回头一瞧,只见那些大船都静静泊着,船上众多官兵果立如木雕泥偶,显然也被笛曲所感,像他一样失魂落魄。他不禁大怒,挺身长啸一声,内息充沛威猛,浩浩不绝,立时压下了笛声。官船上众人听见他的呼喝,这才清醒过来,发出一阵呐喊,船桨翻飞向石崖下聚拢。
多冈冲在最前,刚一靠近石崖,便飞身跃入那团茂密绿色。为防不测,他在半空中抽刀横扫开路,可眼见寒光撒开,锋利刀刃扫过那些枝条,竟毫无应手而断的触感。这实在不同寻常,他大惊,要返回已然不及,只得硬生生向草木中落下。
脚下刚触及甲板站稳,便觉眼前一眩,他不禁惊呼一声,睁大了眼睛。
眼前只有甲板、桅杆、舱室、船帆。船身抵着石崖,嶙峋怪石利齿一般咬入破损的左舷。方才那些疯长的草木藤蔓一根也不见,这只是一艘光秃秃的船而已!
这是怎么回事?
身后传来一阵乱响,众多官船逐一靠近,搭上了跳板。官兵接二连三跳上来,见船上并无草木,无不惊骇。王之佐颤声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他身为文官,本不必亲临,但他想着自己既已得罪了洪督师,那么至少该全力讨好景王府这边,也算留条后路,于是被几名官兵扶着,也爬了上来。
多冈也疑惑不解,听见笛声兀自流淌,便循声去找。只见船头高处琴老儿盘膝独坐,闭目吹笛,仿佛对官兵到来浑然不觉。王之佐立时来了精神,大叫:“给我拿下这个反贼!”左右官兵忙冲上去,琴老儿并未睁眼,悠悠笛曲中忽然拔起一声清丽鸣啭。
多冈蓦地一惊!
这瞬间爆发的警醒全出自本能。他脚下一顿,身子倒冲而起,拼尽全力向上飞纵,眼角掠过一个影子,正是槛外僧的黑色缁衣划过幽蓝夜空。
他也在全速逃离!
那朵花先自墨绿花萼下绽出一脉金线,然后金光便铺满了整个视野。硕大的花朵开始怒放,带着脉络清晰的花瓣,迸射出万千花丝般的火线与星芒。多冈虽已跃至半空,却还是被那磅礴的力量攫住身体,向外远远抛射出去。
绽放的巨响震聋了多冈的耳朵,让世界寂静得如同死亡。经过漫长一瞬,他终于落入水中,挣扎浮起,看向石崖之下。那里只有水波疯狂动荡,被绿色枝叶包裹的大船已消失无踪。
郡主……
难道郡主也……死了么?
不,不会的!多冈拼命踩水向上,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。他看见浮木残船着起了大火,映得石崖一片通明,那上面草叶披拂,并无人影。
他们并未爬上石崖!他们趁着黑夜,以幻术掩人耳目,引爆了那艘船,还是从江上逃走了!多冈忽地明白过来,急得双目赤红,大声叫人,可四周却无人应答,只有一片混乱的惨呼哀号。
尾声
马贩子将他们带出城,一直走到数里外,才钻进树林牵出四匹马。
“几位别嫌麻烦,实在是因为官府查得极严……”他一边说一边炫耀地摸着枣红马光亮的马鬃,“私自贩卖马匹、刀剑、弓弩,捉住就是死!所以咱们只能出城偷偷交易,价格也比往日高了那么一点……”
姬兰根本不理他,扯下腰间玉佩朝他一扔。
马贩子敏捷地接住,见那玉佩润白如脂,刻工极精,透雕着海东青捕天鹅的纹样,显然并非凡品。他“嘿嘿”一笑,将玉佩揣入怀中,道:“姑娘真有眼光,这四匹都是脚力上佳,不信可以试试!”
小来最喜欢马,早看中了一匹灰白的旋毛骏马,道:“我要这匹!”说着拍拍马颈,对着马耳咕哝了几句什么,那马竟听懂了一般侧过头来,在他身上蹭了一蹭。
德顺见状道:“这小子果然是跑马的……”
姬兰上了马,斜睨他们一眼道:“还不走么?”说着一踢马腹离开。小来也呼喝一声驰马跟上。
顾卿河瞧着她的背影,道:“她竟真要跟咱们一起……”
“她没办法!”德顺道,“琴老儿那曲子只有你解得出,她就只好乖乖听话,一点办法也没有!看她精明能干的模样,其实蛮好欺负的。”
顾卿河闻言不由似笑非笑地瞧着他。德顺渐渐不自然起来,终于涨红了脸,叫道:“怎么!”
“以武功身手来说,你、我加上小来都不是她对手。她若威胁用灵羽针刺你或小来,我还能死死咬住那半句地址不说么?”顾卿河淡淡说着,“要得到那半句话,实在太过容易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德顺皱眉,“难道她是故意示弱,引咱们跟她一起?”
顾卿河并未说话,只看着德顺:“你来决定,去不去。”
德顺与他对视一眼,觉得有些担忧,怕顾卿河不愿与姬兰一道。毕竟他是景王府的头号猎物,姬兰更是一心要挖出他的来历,世上自无猎物主动跟随猎手之理。他甚是纠结,嗫嚅道:“就算她真有什么诡计,咱们也要护送小来的,毕竟已经答应了琴先生。”
顾卿河沉默片刻,点头道:“好,那就去。”他仍旧虚弱,上马也甚是费力,好不容易才在鞍子上坐稳。
德顺忽觉一阵不忍,犹疑片刻,又想起了什么,从怀中掏出一物,道:“给!”扔了过去。
顾卿河接住一瞧,却是一支笛子。
“我刚才在集市上看见这个,不禁想着……也不知琴先生的法子是否管用。你且试试看。”德顺说完忙不迭纵马离开,第一次送人礼物倒把他自己闹得脸都红了。
笛子是极普通的朱漆竹笛,工艺并不精致,带着朴拙乡意。笛子尾端细细地刻着两行阴文小字,顾卿河仔细一瞧,却是“渭北春天树,江东日暮云。”
徐徐风来,少年驻马立于林下,长长衣裾掀动不已。他苍白面容浮起一抹笑意,眼中却掠过一丝苍郁,仿佛透过微风,已看见了不远的秋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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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下卷预告】
自沧水渡一战之后,德顺、顾卿河、姬兰、小赖四人结伴同行。经过济南府附近的吴家堡时正好有庙会举行。然而热闹的庙会中,却有看热闹的女孩儿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。小来为了救人而负伤,幸好得到当地高僧素行的救治。然而,这位高僧似乎没有这么简单……
【系列介绍】
作者田七龙骨,自称生长于北方小城,嗜吃嗜睡嗜书嗜网。耽干幻想,却常懒于着笔。2010年开始码字,作品以幻想为主,写有《阆风》系列。《无衣》系列,是其武侠小说处女作。《无衣》描写的是入关不久的满人朝廷大员景亲王设计诛杀江湖豪杰,九火盟门下弟子高德顺和手持“天罚令”的神秘道士顾卿河在这场阴谋中战斗的故事。